门诊日记 |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
晚上从医院回家的路我走了很久。
路上突然卷起的风,东一头西一头的撞,挟着寒意,一阵紧似一阵。暑夜的燥热很快就退去了,雨点砸进窗内冰凉冰凉的,一下子就冷到人心里去。
陇海高架上堵起了长龙,红灯闪烁。
我趴在方向盘上,那种深深的无力感陡然就堵到了嗓子眼儿里。
上午,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,由女儿推着进门诊室,身后跟着他的儿子与侄子。
老人个头很大,略微有些胖,轮椅在他的身下显得局促而弱小。
“楚院长,看看,还能站起来么?”老人的儿子看着我,问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“为什么没早一点来?”我看着老人的片子,在心里叹了口气,“如果是一年前,也还有些机会。”
“不是疫情么,也出不来,他接着就阳了“
这是事实,我知道。老人的儿子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,老人这情况哪里是一朝一夕造成的,早就该看医生了!
老人目前这状态,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耽搁了时间。
“几年前他突然就迈不开步子,不愿意走了。一开始,都以为是啥病影响的呢,他一身都是病,谁也没想到是骨科的问题!”老人的侄子多少明白我的意思,补了一句。
“老爷子哪一年摔的?”老人的髋关节是陈旧性骨折,神经因此受损,显然是摔倒后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。
“七八年前吧?”老人的女儿只有个大概印象,几个人也都说不太清,“应该是七十五六岁的时候吧,那会儿他身体很好,能吃能喝,二百多斤呢!”
“那就是很久了。”看着老人略显痴呆的眼神,我心里默念道。
太晚了。如果早一些看,老人原本是有机会不失能的,至少能实现如厕自由。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并发症一个接着一个。
还是认知的问题。
我承认老人的儿女们确实护理得很好,不然老人只怕早就走了,但是那又有多大用呢!不能下床,自己难受,一圈子都跟着受苦。
我让助理小贾给老人拿一套失能套装过来。失能套装很简单,只有气球、握力小球等几个小物件,可以有针对性地帮助病人做一些锻炼。
“多让他的胳膊动一动!”我对老人的女儿说,“只要他胳膊还能动,你们照料起来就会省劲儿很多!”
那对中年夫妻进来的时候,一开始,我以为病人是那个又高又大的男人。
他的个头跟我相当,人比我胖了一圈儿,站那儿自带气场。
男人说了很多。
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一身力气,弹跳力也极好,两三米高的墙一搭手就能过去,三五个大男人近不了身,打架是家常便饭,为了保持状态,一个月要爬几回山,酒嘛,还特别能喝。
没想到,五十多岁,却积攒了一身病。
刚做过了结石手术,关节炎已经有不少年头了,一直没除掉跟,股骨头过去受过伤,变得很不规则,最要命的是那么大一人不能下蹲。出门在外,没有蹲便,就只能憋着。也不是蹲不下,问题是一旦蹲下去就起不来了。
这让他很恐惧出门。
他这情况,正该做髋关节置换手术,下肢疼痛感明显加重,而且身体机能受限,已经影响到生活了。还有,必须住院做系统性治疗,他的问题很多,不整体考虑,很难治愈。
但他只想再等等,先保守治疗,也不愿住院治疗。
这倒无不可。三五年后看情况再做决定,也没有太大的影响。我只是把最好的治疗方法给他,选不选无法强求。但我担心的是,错过最佳时间,手术效果往往会大打折扣,而一味延长做手术的时间,一旦病情加重,他的身体情况不再适于手术,那就会陷入两难境地。
少爬山,少快步走,适当活动,减少负重,少酒,蹲不下不强蹲,每年做一下检查……要延缓身体机能衰退,他的生活方式、运动方式都得改变。
其实他妻子的情况更糟糕。
并不是说她的病情比他严重,而是她还没太认识到自己的问题。
她的腿有些水肿,关节炎也很严重,还有她的腰,承受能力很弱,腰肌无力,腰间盘突出很严重。疼痛无法忍受的时候,她就去附近医院理疗,或者做做推拿按摩。
你必须停下来,做一次系统的治疗!”我正告她,她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她必须做出选择。如果她还是把瘫痪在床10多年的老母亲留在身边亲自照料,或许要不了多久她也会把自己留在床上。
“我舍不得让老娘住养老院!”她一边附和我,一边给自己开脱。
她觉得住院时丈夫的事儿,自己离住院尚早。
“有时间了做做平板撑锻炼一下腰肌,不做暴力推拿按摩,日常生活中注意不久坐不久站……”
好吧。我知道多说无益,只能退而求其次。
但愿夫妻俩还给自己留些时间。
中年人是跟一位老太太一起进来的。
给老太太诊疗时,他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,起先我以为他是她的子侄什么的。
“我们是一个村的,他的情况跟我妈很相似。”他坐在我面前时,老太太的儿子很热情地帮我介绍他。
老太太的儿子也是我的病人。
跟我聊第一句话,我就知道他来只是抱着观望的心态。
他的情况跟老人确实很相似,也是颈椎管狭窄压迫了神经,也是一条手臂从肩部到手指尖都又痛又麻。只是老人还有腰肌劳损,两方面都很严重。
老人留下来治疗,他选择等等看。
他说他要回去上班。
上班,干的倒不是什么重活,但他上的每一个班都需要站六七个小时,基本上坐不下来。那种工作对他的病情并不友好。
他显然是看轻了她的病情,觉得问题不大,平时就忍着,实在疼得厉害就看一看贴贴膏药做做热敷缓解一下。
事实上,他的情况并不乐观。
他的双肩已经不在一条水平线上,倾倚明显,不只是颈椎,他的腰上也出现了问题。
年前他的左臂疼过几次,年后有一段时间特别厉害,又疼得睡不下,都是明证。
“你平时是侧睡吗?”
“是,因为打呼噜,基本上都是侧睡。”
“枕头枕得不高?”
“不,我从不枕枕头!”
“侧睡也要枕头,而且枕头的高度最好与侧睡时的肩部一样!”果然,他的颈椎病跟睡眠习惯相关。
“握一下看看!”我把握力器推到他面前。
不出所料,他两只手的握力都是20公斤多一点。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,正值盛年,这很糟糕。
“你这情况,系统性治疗一段会减轻很多的!”
“我先回去,也好准备准备!”
“好吧,回去注意休养,在家附近做做理疗,买一只好一些的枕头……”我知道劝不过,只能提醒他多用点心。
作为医生,我常常陷入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之中。
原本很多病人如果治疗及时,即使无法痊愈,病情也会得以控制、减轻,有一个不错的结果,可你只能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延缓甚至放弃治疗。
我不知道时间对于他们还有多少仁慈,会不会像第一个老人那样再无时间,那个一眼可见的未来,有时候,真的让人很难过。
但我无权从医学的角度去要求他们。
“